林庚白是個奇人。
這個福建男孩自幼父母雙亡,由姐姐撫養長大。
他先在天津求學,10歲進天津譯學館,因為寫文章罵孔子,被開除學籍;11歲進了天津北洋學堂,因為領導反日運動,被開除學籍;13歲考入京師大學堂《就是後來的北京大學》預科,一年之後他選擇了退學,因為他被一個叫汪精衛的攛掇,加入了同盟會。
林庚白算不算同盟會年紀最小的成員,我沒有查過,反正,當我們還是懵懂無知的中學生的年紀,林庚白,已經開始認認真真投身革命事業了。
這位年輕的同盟會元老在19歲時開始主持國民黨在北方的機關報《民國報》,同年出任『憲法起草委員會』秘書長。
21歲南下,擔任孫中山的秘書,他始終支持孫中山和他的護法運動,和孫中山同進退,還曾經隻身前往北洋第二艦隊從事策反活動,那一年,也不過27歲。
搞革命人家是認真的,林庚白還曾經創辦過一個叫『黃花碧血社』的暗殺組織,專門暗殺帝制餘孽,這個名字聽起來很詩人氣息,沒錯,他確實是個非常有名的詩人《這個名字不當詩人太可惜了》。
柳亞子說庚白的詩,『理想瑰奇而魅力雄厚,雖餘亦愧謝弗如』。
林庚白是柳亞子創辦的文學團體『南社』成員,有一次南社雅集,曹聚仁發表演講,說『南社詩文是具有龔自珍氣氛的詩文,林庚白即活著的龔自珍』這當然是誇獎林庚白,結果林庚白不領情:『我心目中尚且無南杜,更何有龔定庵?
曹某比我做龔定庵,未免太淺視我了』
他少年時認為『論今人詩,鄭孝胥第一,我第二』,後來又說『現在以古今人來比論,那麼我第一,杜甫第二,孝胥還談不上』。
我買了林庚白的《孑樓隨筆》,發現了林老師特別喜歡寫艷情詩,還寫得怪好:
曾見拋書午睡時,橫斜枕簟腿凝脂,小樓風細又星期。
隱約乳頭紗亂顫,惺忪眼角發微披,至今猶惹夢魂癡。
乍覺中間濕一些,撩人情緒褲痕斜,呢談曾記傍窗紗。
悄問怎生渾不語,莫教相識定無邪,幾回鏡襤臉堆霞。
——林庚白,浣溪沙·有憶
報上常常刊登林老師的小黃詩,比如這兩首——
舊體詩明顯寫得比新詩好,小寶老師曾經介紹過林庚白的一首新詩:
只要我的心換你的心/我願意做你桌上的花瓶/我願意做你床前的圍屏/我願意做你高跟鞋裡邊的小釘/我願意做橡皮熨帖著你的月經。
下次別寫了。
這樣一個年少有為風度翩翩才華橫溢膽氣過人的傳奇人物,今天流傳於世的才能卻是另一樣——
算命算得準。
我在好幾位當代算命師那裡聽過林庚白的名字,他們好像都看過林庚白的一本算命專業書籍《人鑒》,我沒看過,也看不懂,不過林庚白的算命本領,在當時就名噪一時,柳亞子講過幾個案例:
1、民國五年時預言不出明年五月,張勛必敗。
2、曾經讓蔡元培去勸說陳其美,『英士恐不得善終。
能在民國五年前作急流勇退之計,則庶幾可免』結果陳其美在民國五年被刺。
3、1915年袁世凱竊國,他預言袁世凱明年必死。
高陽寫過林庚白算過江青的命,不知是否為小說家言:
他甚至為朋友家裡的煙灰缸算過命:
席間,蕉師同他開了個玩笑,講你能為人算命,不知能否為這煙灰缸算個命?
庚白笑著說:『能!能!』蕉師順口而道:『你算算看,它有多長壽命?
』庚白想了想道:『不超過一天壽命』林氏離開後,蕉師呆呆地守候在桌旁,看看有何奇跡發生,一小時過去,二小時過去。
師母當時忙於家務,並不知他們算命之事,有時要蕉師幫忙,而時時不見回音,時間一長,師母怒火中燒,看到蕉師總是看著桌上的煙灰缸,跑上去一把抓住煙灰缸,就向地上摔去,蕉師頓時哈哈大笑,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。
——蔣炳昌,白蕉和林庚白軼事,東方早報2014-06-18
算得準別人的命運,那算得準自己的嗎?
對於這一點,我認識的算命先生們總是含糊其辭,不說有,也不說無,大約這屬於天機,不可泄露,而他們的前輩林庚白在這點上則坦蕩很多,他給別人算,當然也給自己算。
他和第一任太太離婚之後,曾經算了一卦,然後對朋友說,沒關系,我還會再娶老婆的,而且老婆年輕又漂亮。
果然準得很,1936年冬天,他和年輕的金陵大學文學系學生林北麗小姐相識相戀。
林小姐比他小了足足19歲,他和林小姐的父親林寒碧《林曾擔任宋教仁秘書,1916年被汽車撞死,當時林北麗出生才幾天》是好友,林小姐的母親是秋瑾的好朋友徐蘊華《徐自華的姐姐》。
他們的第一面,林小姐就讓林庚白給自己算了命——
我和庚白的正式認識,是到南京的那年,但是他的作品,我早已讀得很多,他的歷史也知道得很清楚,尤其他和某小姐的戀愛曾轟動過全南京《小歲月註:這裡指的是林庚白之前和鐵道部女職員張璧的戀愛,林當時把許多寫給張的情書和情詩發表》。
他是我父親的好朋友,所以每當我讀他的詩文的時候,我總想,難得這個‘老頭兒’的思想這樣前進,難怪他也要和摩登小姐談起戀愛來。
我第一次見他是在亨利姐家裡,恰當秋天的某一夜,一個穿黃色上裝,銀灰褲的西服男子來趨訪,經女主人介紹以後,方才知道乃是聞名已久的林庚白先生。
我十分驚訝他的年輕和瀟灑,一口流利的普通話,沒有想到他是閩侯人。
經過一度的閑談以後,彼此都很有好感。
一個服膺社會主義的人而善於算命,這真是一件太滑稽的事,我的好奇心使我也告訴他我的出生的年月日時,請他批命造。
詩的第一句便是『故人有女貌如爺』。
——林北麗,我與庚白
徐蘊華原本非常反對這門親事,但最終還是答應,也許她想起了自己的婚姻,亦是父母反對。
兩人在1937年結婚,證婚人是陳公博。
徐蘊華給兩人寫了一首詩,題為《寄庚白、北麗》:『結褵剛半月,同作錦江遊。
清福香兼艷,幽花淡戀秋。
母憐兒遠嫁,夫唱婦能酬。
白也才無敵,鴛鴦戰地謀』
也是從這一年開始,林庚白的人生進入了劇烈的動蕩。
抱得美人歸的時候,林庚白的內心隱約有不安。
除了算得自己會娶一個才貌雙全的太太,他還算出自己活不過五十歲,所以,從四十歲之後,林庚白一直琢磨著,要如何避禍。
他帶著全家從南京一路逃難,輾轉來到重慶。
幾次重慶大轟炸,他都以為要應在自己身上,據說大為驚嚇,每一次警報解除,他都要將自己的八字,參以天時、人事,重新推算一遍。
但他一直堅信抗戰會取得勝利,林北麗和他生下的第一個孩子,他取名應抗;第二個孩子取名應勝。
他曾經對朋友們說:『恐怕辛已年有一大關難過,如死,必見血』1941年,正是辛已。
林庚白又推算出,如果自己能去南方,或有一線生機。
正在這時,有一個新加坡僑商表示,願意資助他到香港辦報。
香港之於重慶,當然是南方,林庚白最終決定,攜妻前往。
他們是12月1日乘坐峨眉號飛機離渝的,到九龍的時候已經半夜三點了。
林庚白怎麼也沒有想到,七天之後,12月8日清晨,日軍發動了太平洋戰爭。
香港保衛戰沒有經歷幾天,10日,醉酒灣防線被攻破;13日,九龍半島被占領,18日晚,日軍登陸香港島。
12月19日下午,林庚白打算出門。
他想找一個新住處,此時,他正和妻子林北麗寄住在朋友家中。
他想要搬家,源自17日下午,朋友家裡來了四五個日本人。
當時林庚白不在家,隻有林北麗在,日本人對她說:『林委員是躲藏了吧?
請你轉告他,趕快到我們司令部去一下,升官發財,要什麼有什麼。
用不著害怕,我們連一點壞意都沒有。
因為在這裡英國人才是我們的仇敵。
至於你們中國人,正是我們的好朋友,我們是代你們中國人向英國人收復失地哩。
但如果林委員不信任我們,不和我們合作,那麼三天以後,我們隻好不客氣了。
你們這座房子,怕就保全不了,禁不起我們放火一燒呢!』
稱呼林庚白是林委員,大概是因為他是立法委員。
林庚白擔心自己繼續住在朋友家,會引來日本人燒房子,他決定在19日早上出去看看是否有新的住所可以選擇。
林北麗不同意他出門,林庚白執意前往。
林北麗無奈,隻得跟在他後面。
誰知道,林從後門一出來,立刻圍上來五個日本人,攔住他,『要他引路去找林委員』。
原來,那天林庚白穿著一件舊棉袍,看上去邋裡邋遢,日本人根本不認識林庚白,於是拉拉扯扯。
林此時連連擺手,說自己並不認識什麼林委員,就這樣,和日本兵拉扯到了天文臺道。
我用google看了下,從金巴利道拉扯到天文臺道,差不多一百來米。
天文臺道是一個坡道,林北麗站在上坡口,一個日本兵攔住她。
丈夫一邊朝下坡口走,一邊和另一日本兵拉扯,那個日本兵不知道聽到林庚白說什麼,忽然拍拍他的肩膀,表示可以放他走。
林庚白繼續往外走,但走不了十幾步,又有一個日本兵跑過去攔住他,兩人又講了一會兒話,這個日本兵踢了他一腳,但似乎又準備放他走,他繼續走,這一次,腳步比上次更急一些。
也就在這時,林北麗發現那幾個日本兵似乎爭吵了起來,其中一個居然舉起駁殼槍,決定朝林庚白的後背瞄準。
林北麗一下子沖下坡去,想去阻攔。
她感覺右臂仿佛被擊中,隨後倒地,而林庚白也同時倒地,日本兵一哄而散。
林北麗的旗袍被染紅了,她堅持著站起來,叫丈夫林庚白起來回家。
林庚白說:『我覺得心臟有些麻木,大概是被石塊碰傷了。
一時實在站不起來,休息一會再走吧』
林北麗還是拉林庚白,她覺得路上實在太不安全。
林抬起身,又倒下去,嘴裡叫著林北麗的小名:『淞!你怎麼還拉我?
我沒有什麼,你卻被打傷了。
血流得這麼多,那是會死的呢!趁現在還能夠支撐,趕快回家,請他們找個醫生來止血,我不要緊,歇一刻就回來看你。
快回去!淞!』
兩人還在僵持,林庚白對林北麗說,先回朋友家裡去叫人,『快回去,叫個工人來扶我。
是救你自己,更是救了我!』林北麗回到朋友家裡,找到一個工人,兩人來到天文臺道上坡口,這時林北麗指著林庚白躺著的地方,讓他去扶丈夫,而這時,自己再也支持不住,於是昏倒。
醒來的時候,醫生正在替她打針,她問朋友,庚白在哪裡?
朋友們回答,林庚白受了輕傷,比我輕得多,已送進了法國醫院,一二星期便可以出院。
但每一次來人,說的都是同樣的消息。
漸漸有人來說,林庚白的傷沒有說的那麼輕,但現在已經在好轉了。
她慢慢懷疑起來,托人去打聽,這才知道——
那顆穿過她手臂的子彈,實際還打中了林庚白的後背,他在被送去醫院四小時後,因失血過多不治身亡,年僅45歲——他果然沒有活到五十歲。
林庚白的故事,從頭到尾都顯得那麼不可思議。
一個勵志的開端,神童崛起鬧革命;一個浪漫的發展,詩人抱得美人歸;一個傳奇的結局,這個前往南方避禍的神算子,就這樣死於日軍槍下,他在生命的最後,會感慨自己算得不夠準,走得不夠南方,還是唏噓冥冥之中皆有定數,無論如何神算,都逃脫不了『命運』二字。
很多年之後,還是楊絳想起這件事:
『上海有個極有名的星命家,我忘了他的姓名,但想必有人記得,因為他很有名。
抗日勝利前夕,盛傳上海要遭美軍地毯式轟炸。
避難上海的又紛紛逃出。
這位專家算定自己這年橫死。
算命的都妄想趨吉避兇,他就逃到香港去,以為橫死的災厄已經躲過。
有一天在朋友家吃晚飯,飯後回寓,適逢戒嚴,他中彈身亡。
這事一時盛傳,許多人都驚奇他命理精確。
但既已命定,怎又逃得了呢?
』
——楊絳,命與天命,走到人生邊上
命運已定,每個人的人生好像早就已經寫在了一張上帝安排好的劇本上,我們上臺,亮相,鞠躬,下場,都得按照他老人家的旨意,連神算子都逃不了。
既然如此,還在舞臺上演著人生之戲的我們,還是痛痛快快地各安天命吧,反正不過如此,不如姿態好看一些,身段灑脫一些,好好蹦躂吧,反正下場門就在那裡。
比如此刻,盡管老天爺在我的命運之書裡寫了一個大大的『陽』字,但也許借著這個『陽』字,我們每個人都將迎來一段小陽春。
是為記。
1、林庚白,孑樓隨筆·庚甲散記,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
2、蔡登山,一家都是詩人的徐蘊華
3、高陽,粉墨春秋,https://www.xuges.com/gt/gaoyang/fmcq/index.htm
4、小寶,民國才子的艷體詩,澎湃新聞2014-08-05